伸手摸索金约指,扣在手心,死死地攥住。
那是定亲的时候他家送来的,曾引起许多姑娘的艳羡,不好意思戴在手上,因为还没过门。虽然只是一枚细细的韭叶戒,但那个年代谁家的家底都掏空了,拿出这样的重礼已是非常不容易。她用红绳系住挂在脖子上,藏在贴肉的衣襟里。有时换洗衣裳,金约指在胸前双乳间一荡,心里也会无端一阵荡漾,仿佛被手指轻轻拨弄。姑娘的心思却也因此而落定了。
据媒人说,婆婆的意思是过门时行奉茶礼时再给她,但是他
坚持定亲就给。媒人的话让躲在房里的她脸红心跳,却也忍不住笑了。他啊,那样心急的人!
他,也真是个心急的人。她还在县医院,就听说媒人来讨还金约指。虽然瞒着她,到底传到了她耳朵里。是腿没有了,又不是耳朵聋了。她娘几次试探她金约指放哪里了,她咬紧牙关就是不说。不,也许不是他,是他娘。他娘是队里出了名的泼辣人,便宜要占尽,亏是一点儿不能吃的。
出了院回家就不再是病人了。命虽然保住了,到底还是残废了,父兄为花去的钱而痛惜,脸色不那么好看,催她娘下地做事,不要伺候她。一个倒下另一个陪着,耽误多少进项啊,又不是千金小姐,小门小户的惯不起。她扶桌子试着站立,却站不起来,失去一条腿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某种平衡。好多次,看到棉被一截瘪下去,还是会忍不住心里狂跳,腿不见了,摸摸是真不见了。医生跟她说截肢初期的人,生理上的知觉还是惯性的,腿仿佛还在。老是记得那条腿上有颗俏皮的红痣,像一滴胭脂,衬得皮肤白生生……那么好的一条腿!
媒人几次上门来讨订婚礼物,男方的娘也亲自出马来要,骑着门槛指天骂地,看热闹的人像流水一样。父母招架不住,也劝她,不要贪图,还了去。她就是不肯。她从小性情温婉顺从,这时候却像是变了个人,扶着床沿,静静地坐着,不言不语,冷硬得油盐不进。她在等,等他出现,只要他开口,她就还。
但那个男人从定亲那天寒暄过,说说笑笑离开她家,就像走进了空气,再也没露过面。
家里打的嫁妆落满了灰尘,静悄悄的,百子桶、洗脸架、衣箱,虽是喜事家什,但还没来得及上漆就停工了,满堂白凄凄的,有种办丧事的气息。她时常在半夜里闻到香烛纸烟的气味。
没有人去收拾,好像收也不是,不收也不好,走路都绕着。桐油的味道很重,沉沉地淀在堂屋里,空气都不流通。
所幸几个月后又开了工——弟弟订了门亲事,这些家具正好可以用上,又请了木匠师傅来添置花床、桌柜,毕竟嫁女和娶媳妇排场不一样。那些东西经人手一拨弄,又活过来了,家里人悄悄地松了口气。
秀姑姑的房门正对着木匠做工的堂屋,她坐在床沿上痴痴地看,看这花床一点一点成型,看这满堂的家具渐渐堆满。似乎与自己相关,又不相关。望着窗外的春光,阴影在墙上爬上爬下,那是光阴在移动
流逝。望得人脖子都酸了,垂首看见床前齐整整地摆了一双布鞋,鞋底雪白,又觉得刺眼。周遭世界都滔滔流走,只有自己留在了这里。
日子如流水,窗外春花春柳都已开遍,一路开到长亭接短亭,远山远水漠漠又寂寂,如同人生的无穷无尽。
她也常常想着,命运如此,该怨哪一个?发现即便没有人可以怨,心里那种辛辣之气也去不掉。有时候望着那满堂的家具喜气洋洋,倒是羡慕它们——不管世事怎么变,都有可去之处。这场婚事赶不上,还有下一场,人不如物。失去一条腿,仿佛连人都不是了,连家里人也觉得她不再有人的感情了,19岁的好年华,都随着那条腿被截去了。家里给她在村头搭了间小屋,将她移过去。家里马上要办喜事,准备半年多了,不能出乱子。怕她寻死,万一死在家里,不好收拾。
许多年以后,她已经是一个老婆婆了。终于有一天,真不想活了,她从空荡荡的面袋一样的双乳之间,摸索着,摸索着,拉下脖子上挂的金约指,吞进肚子。仿佛跟他一起死。
戏文里唱的吞金子寻死也许只是瞎编,她吞下去几天几夜都死不了,痛得在地上爬,又挣扎着吞了各种东西,麻绳、石头、碎布头、头油、蜡烛、煤油……解剖的法医说,老太太真是能吞,一肚子应有尽有。她真是怀着必死的心吞了各种东西,好像要将这一生失去的东西都吞回来。
入殓的时候,家人将那枚金约指替她戴在手上,随她下葬。
人们说,秀姑姑一生就是有那样的怨,死也要和他结来生的缘。
一个春天的黄昏,少年在菜花地里见到女孩子走过,轻轻地一笑。姻缘的起源,可以如此
简单,只因远远地相望,羞赧一笑。
一个春天的夜里,老婆婆独自吞下了金约指。爱之幻灭,可以如此绵长。也许,人生本就是一场幻灭的
旅行。